老贾之死,谁是凶手?
“老苏州”名叫贾孝飞,年生,江苏泗阳人,17岁来到苏州,在苏州前后三十来年,所以逢人便自称“老苏州”,但貌似苏州跟他也没多大关系,或者不愿跟他这样的老“农民工”扯上啥关系。
“老苏州”9岁丧父,靠母亲把他三姐弟(两个姐姐)一手拉扯大;“老苏州”年轻时曾结过婚,女方据说精神不是很正常,结婚几年没有孩子被娘家叫回去改嫁了。“老苏州”可能因此伤心失意而纵酒度日,一次酒后意外右眼就瞎了。原本家境贫寒,又独眼,从此他就成了中国众多老光棍中的一员。
“老苏州”死得如此之快,是让所有见过或认识他的人始料未及的:在建筑工地勤劳苦作、身板结实、双手粗大有力的壮汉,怎么说死就死了呢?
一个人的死,必有其因,或病或灾或意外,或终老或自尽,等等,唯正当壮年的“老苏州”之死,让人无法归结到某个具体的原因上。回想老苏州这两个月的死亡之旅,真有转瞬即逝之感,唯有用“快”字来形容。也许从“快”里,可以探究到“老苏州”因何而死!
离开苏州快
年4月30日,“老苏州”晚上八点多打电话给我,其实我已经有些烦“老苏州”,平常他也算挺经常来家园[1],但他还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,也不管有事没事,也不看时间。最烦的是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,当面聊天说得慢还能听懂八九成,电话里能听懂六七成就不错了。而且他反反复复、说的最多的就是那么几句话:最近怎么样?有没有什么活动?需要帮忙的说一下。话倒很令人感动,但听多了也就不怎么在意了。
“老苏州”说他回老家了,说是前两天干活没劲,老板(工地小包工头)医院检查了,医生说严重贫血,要住院治疗,至少需六七千元,他怕花钱,于是连夜就赶回去了,现在在家调理,可能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。
我很惊讶,因为4月28日时他还来过我们家园,感觉还精精神神的,说自己刚换了个工地,在相门附近,离我们这——木渎比较远,以后可能就来得少了。
他说医生说他长期工作劳累,营养跟不上,所以导致贫血,平常常常看他晚饭就吃几个包子。我也没怎么在意,回家调理一下也好,在工地上每天四五点钟起来,干到下午五点半,有时还得加班,没有休息日、节假日(除了下雨或者春节),二十多年下来,他也够辛苦的,趁此机会可以好好歇歇。
[1]家园:我们机构,一个为打工者服务的公益组织。前身是苏州工友家园,民*注册苏州星星家园社会工作服务中心。
病得快
此后,他又陆陆续续打了些电话,有些接到,有些没接到。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:短短的二十来天时间,他居然住了两次院,还花了几万元钱。第二次住院从他的QQ说说里了解到,他睡觉时牙龈出血,并且止不住,如果不是姐姐姐夫发现得早,医院,他可能命都没了。
医院在坑他,当时魏则西百度事件风头刚过,我还一度揣测他是医院,还医院在宿迁、淮安的分布状况,医院的网络资料。
医院的检查报告、出院记录用QQ传给我,因为他就说是严重贫血,不是其他病,还说钱都花光了、没钱了,村里面的人每家每户都给他捐了钱。
期间,他在QQ空间又传了几条说说,直到5月26日才传了几张模糊的血液分析报告单和住院记录,医院的诊断:再生障碍性贫血。在血液分析报告单上面看到有几项检查异常,如“红细胞压积(HCT)”正常值是35.00—49.00,他传的单子上只有14.9;“血小板数目(PLT)”正常值是—(单位10*9/L),但单子上只显示“1.00”。
我觉得问题不小,就在他图片下面留言“第一、二、三张都看不清楚哇!”“第四、六张也看不清楚”。
5月28日他又传了几张稍微清晰些的图片,我把图片传给上海的朋友,托他给相关医生看看,给些建议。后来回复说,仅根据检查不好做什么判断,有条件的话,建议去做骨髓穿刺检查。
钱花得快
在我和一志愿者6月3日去“老苏州”老家前,“老苏州”就多次打电话过来说花了不少钱,可能有七八万,因为花钱多,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太好,所以村里面就动员村民挨家挨户给他捐了钱。有捐一百的,有两百的,也有三百的,零零散散凑起来也有七八千。这说起来也挺可悲的:“老苏州”在苏州打工三十年,把青春和半辈子都奉献给了苏州,到他病重时,他在苏州没有任何的社会保障可以支持,反而是日渐陌生的老家村民给他力所能及的支持。
我当时问“老苏州”他在老家有买农保吗?他说,买了。但很多项目不能报,即使能报的部分,也只能报50%,后来是他托了关系才能报到65%;特别是输血这类花大钱的项目,都不能报。他当时说,花了七八万,大概只能报一万多。所以,他们为了省钱,或者说病急乱投医:凌晨两三点都由大姐夫用电动三轮车带着,到县城的屠宰场去喝新鲜的生猪血,据说喝生猪血补血。但喝了一个星期他就不能去喝了,因为腹泄导致他连电动三轮车都爬不上去了,大姐夫、老母亲都老了,也没那个力气扶他。
6月4日早上,我们和奄奄一息的“老苏州”还有他的两个姐夫、还有一个外医院复查,当天是周六,血液科的人没上班,无法输血,便只有去了急救科。医院,到我们离开时的一点多钟,才三个来小时,“老苏州”两个姐夫就花了将近三千块钱。这些钱,几乎相当于“老苏州”在苏州一个月的毛收入。
后来因为想尝试给“老苏州”做众筹,就想了解下“老苏州”的经济状况,有一次也不避讳的问“老苏州”和他二姐夫:“老苏州”在外面打工快三十年,没存些钱吗?“老苏州”说,存了四五万啊!以前在工地一天才四五十块钱,这几年才涨了些,但也只有-元/天,干一天活挣一天钱,没活干就没钱,而这还是毛收入,除掉生活费还有小包工头年底或项目结束时的各种扣钱小动作,还能剩多少呢?十多年前在老家修的几间砖瓦房,花了他不少钱,他那四五万也是这几年才省下的钱。年建筑行业整体不景气(但房价却像坐了火箭),他在苏州才做了两百多个工,吃饭还得自己花钱,一年下来,能剩多少钱呢?
后来他二姐夫说,当医院,因为病人多、医生没有安排到病床,他们当天晚上十点多就回去了,那天他们花了四千多元钱。那天奄奄一息的“老苏州”输血后,又马上精神起来了,说话很大声、脑子也清楚得很。
只是,他不知道那天他的血液分析报告单上“血小板数目”等多项检查结果都是“0”。
死得快
从“老苏州”老家泗阳回苏州后,我们盘算着怎么办。“老苏州”的病情要么医院输血,靠输血维持,要么得花几十万的巨额手术费(可能得做骨髓移植,医院医生的初步判断),要么就回家好吃好喝直到最后时刻的到来。
第一方案,显然他的家庭、亲属的经济状况维持不了多久(他9岁丧父,曾经结婚后离异,无子女;现在只有一个76岁的母亲,和两个嫁出去的姐姐及其家人);
第二方案,他的家庭、亲属不太会考虑,也不敢考虑;
第三方案,是当时他的亲属们的默认的选择,毕竟,“老苏州”已经48岁了,如果是小孩子,估计他们会是其他选项。
但是,我们觉得“老苏州”就这样翘辫子太亏了,这个社会亏欠“老苏州”一条命。
我们跟工友们商量,工友们觉得几十万真是个天文数字,怎么可能呢?但我们想搏一搏:即使筹不到那么多钱,我们也曾努力过。
第三天,我跟“老苏州”二姐夫沟通说希望他们亲属开会讨论下,能否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,这一个月里要保证“老苏州”医院输血、维持生命,我们看能否筹到给“老苏州”手术的费用。
他二姐夫说可以考虑,但得跟其他家人商量,大家同意后再给回复。
其实我对筹款的事很没底!我们几个月前和一个公益伙伴给一个突发脑溢血昏迷的孩子筹钱,筹了几个月才三万不到(现在孩子还昏迷着,已经昏迷八个月了);“老苏州”的事,我们又能筹得到多少钱?
回复迟迟没有,期间我催了三次,另外还与“老苏州”通了两次电话,感觉“老苏州”状况还挺好的,暗地里还想“老苏州”莫非有神助,病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?
6月19日早上,六点多和七点多他二姐夫打了我电话,我还没开机,快九点时我回电话过去,就接到“老苏州”过世的消息。也才知道,我们回苏州后,期间他们送“老苏州”医院复查时,只是输了营养液,医院没有血液。
这离我与“老苏州”最后一次通话一个星期不到,离我们去看“老苏州”才半个月,离“老苏州”从苏州回老家才1个月20天,那时他还挺精神。
埋得快
因为天气热,“老苏州”过世当天下午两点就去了县殡仪馆火化,20日在家停一天,21日安葬。真快!
我想去祭奠“老苏州”,也顺便给他的老母亲送去认识“老苏州”的一些工友和其他朋友捐赠的慰问金。
6月20日下午我坐大巴到泗阳,那天天气出奇的好:只有几抹轻纱似的白云,天空蓝得耀眼!沿路的杨树飘着细柔的杨絮。
“老苏州”的小外甥和老婆、小儿子开着哈弗SUV到县城接我,才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门口,门口前面刚收割后的麦地上摆着从县城里请来的丧事乐队,乐队的唢呐吹得很起劲。
“老苏州”的棺材摆在正屋,说是棺材里除了“老苏州”的骨灰,还有他生前留下来的、喜欢的一些书。
我给“老苏州”三鞠躬后被请到厨房吃东西聊天,席间他的几个外甥谈笑风生让我几乎疑心来错了地方,但想人也不能总是沉浸在悲伤里啊!特别是年轻人。“老苏州”几十年来都在苏州,与外甥们见的也不多,他的外甥们都受过高等教育,几乎都不知道“老苏州”这样的“农民工”在苏州做什么、生活怎样。“老苏州”这样的病据他们所知,即使有钱,能治癒的可能性也极低,能否配型成功更是问题。
“老苏州”有个外甥说他以前开过大货车,跑过很多地方;有个外甥说他在常州工作,平常经常跑步锻炼,还跑过马拉松,他的身材体型保持得不错,他的梦想是玩遍全国、全世界的知名旅游景点……
谁是凶手?
从确定“老苏州”的“病”情后,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:“老苏州”这一回,在劫难逃!不是因为病情严重,而是家庭、社会、制度的因素,要促使“老苏州”快点死掉。
直到现在回想起来,还是感到透彻心骨的寒意。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典型:“老苏州”,一个从农村到城市打工三十来年的“农民工”,奉献了人生最宝贵的三十多年年华,被榨干血了,就被一脚踢回农村,花完自己这几十年不多的积蓄后,很快死去,草草埋葬,这样就不影响活着的人继续痛快地吃喝拉撒了。
在“老苏州”死后第十天,有一个正值42岁盛年的“农民工”[1]和“老苏州”一样,因同样的病症离开正在做“中国梦”“美国梦”……的世界,当然还有众多外出打工得尘肺病、各种致命工伤、职业病最终惨死老家的案例。这样的例子还有多少呢?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6月20日下午离开“老苏州”家的时候,阳光依旧灿烂,天空深邃得没有尽头,高大的杨树在田间地头绿成一堵堵高墙,像是一片片人生的尽头。我在想,在这样美好的天气里追问“谁是凶手”,显得太煞风景,可是,现实不就是这么荒诞吗?
“老苏州”的二姐夫要我用手机给县城的丧事乐队拍照或录像,这样表示可以给乐队做宣传,以示对他们的尊重。我想,正好录一小段送“老苏州”的哀乐吧!这样的哀乐也许可以给被快速发展的社会拧得团团转的我们,一个小小的祭奠!
[1]详见